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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什么全凭兴趣,更不更全看心情。

月亮之城

一、

 

太难找到一个词去完全地形容伊斯坦布尔了。

 

我想,或许用动物去形容会更准确一些——比如说猫,漂亮的,高贵的,神秘的,若即若离的,狡诈的,热情的,冷酷的,等等。

 

物似主人形,伊斯坦布尔那么吸引猫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关于这座城的故事值得我从头说起。

 

我们这趟旅程的困倦三人组——没法不困,毕竟飞机降落在机场上的那天我们人均只睡了三个钟头——在到达伊斯坦布尔的第一天就经历了太多。

 

回城巴士上一个一点都不会说英语的老太太一路上揪着我们陪她用谷歌翻译磕磕绊绊地聊她的儿子女儿和儿子家养的两只猫,但也感谢她的热情,让我们在转乘出租的时候没有被土耳其狡猾的的士司机们坑骗。

 

“到你们住的这个地方,要120!”

 

我们表面微笑,心想鬼扯,老太太都和我们说了,30里拉就够,你们这胃口未免太大。

 

好不容易坐上了一辆没坐地起价的出租到了宾馆,刚收拾好东西没两分钟——停电了。

 

这时正好外面天色昏暗,狂风大作,这个节奏,倒是颇有些像恐怖片开头的剧情。

 

我困得简直要睁不开眼,空调停运以后空气逐渐开始闷热起来,偏偏那天为了赶飞机赶的士又没吃多少东西,又困又热又饿,仿佛我们不是去伊斯坦布尔旅游而是去逃难的一样。

 

我们开门下楼去问服务生:“要修多少时间?”

 

暗沉沉的天色里服务生露出他那一口雪白的牙齿:“我们也不知道,或许再过两个小时吧。”

 

⋯⋯

我开始在想,这个城市是不是对我有点意见。

 

可奇异的是,虽然故事的开头几乎称得上恶劣,伊斯坦布尔却一直是我最心仪的城市,我对所有人都这么说。“这是因为你对它的第一印象太好了”,许多人都这么向我解释。

 

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只要三十里拉出租车司机们却骗我们要一百二十,是刚到宾馆时宾馆就不幸停电,把我们关在黑暗里呆了几乎三个小时,还是那天浇透了整个城市的滂沱大雨。

 

我们终于无法再继续在黑暗中等着电力恢复,便冒着雨跑去了隔壁的街上吃饭。石子路在淋了雨后湿滑得无法行走,索性没几步路,我脱了鞋子,就这么赤着脚走去。到了餐馆后我们又被老板告知饭店里没有空位,便干脆在大雨里坐在他家简陋的油布棚下吃我们那天的第二顿饭。

 

有人问过我最喜欢哪里,但从来没有人问过我对伊斯坦布尔的印象到底是什么。

 

我想,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晚上,我们坐在那个看上去随时能倒下来砸在我们头上的油布棚下吃饭。棚里有一点昏暗的灯光,棚外是黑暗的街道和倾泻而下的水幕,把城市里的一切明明暗暗的人造光都模模糊糊地隐藏在那后面。我们捧着餐后上来的热苹果茶发着呆看了半天雨中的伊斯坦布尔;身边时不时有各种毛色的野猫经过,它们不理我们,于是作为报复,我们也不理它们。远处寺庙里传来布告的声音,丝丝缕缕地缠绕在空气中,是听不懂的僧侣吟诵。一切都是混乱,偏偏又都安静地恰到好处。

 

虽然说出来怕是会被人嘲笑,但这个瞬间确实是我迄今为止对伊斯坦布尔最鲜明的印象,也是我爱上她的原因。

 

 

二、

 

在伊斯坦布尔逗留的几天里,我们一直住在新皇宫边上的老城里。

 

伊斯坦布尔的经济并不十分发达,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些刚从欧洲飞来的游客而言,相比较于西欧繁华的街道和宏伟的建筑,伊斯坦布尔这座城市便显得有些局促和破败。

 

以挑剔的眼光来说,马路并不如何宽阔,路面有点儿尘土飞扬;路边的房子修得称不上美观,拥挤着排列在一起,油布棚搭得到处都是,个子高些的走路的时候偶尔还得小心不要磕到脑袋;街边的小摊贩们全无欧洲同行们的那种安静和高傲,互相攀比着谁的嗓门比较大;到车水马龙的大桥上转一圈,居然还能看见有人在钓鱼。

 

是一个过分热闹的市井生活的模样。

 

站在这里你便想,作为游客,我们或许应当去些游客该去的地方,于是打开导航让它带着你穿过这些熙熙攘攘的小巷子去到索菲亚大教堂的脚下。不错,你该首先来这儿。

 

刨去宗教因素不谈,圣索菲亚大教堂是座相当美丽端庄的建筑。土耳其装饰艺术十分神奇,总是在细节的地方——花瓶,房梁,桌椅之类的——极尽所能地运用繁复夸张的花纹装饰,力图以晃花欣赏者的眼睛为第一要务;但在大的方面,却又忽然收敛了一切的夸张和修饰,只留下最简洁优美的线条,最纯净的材料,将它们施加于那些最应显得宏伟的建筑物们,于是使它们显得更加柔和,更加庄严,在阳光照射下简直泠然不可侵犯。索菲亚大教堂如此,新皇宫如此,伊斯坦布尔城市内所有排的上名号的建筑皆是如此。

 

我们不能免俗地被她出众的外表所吸引,呆呆地站在门外的广场上看了半晌后方才如梦初醒,买了票踏进室内。和外表不同,教堂的内部装潢呈现出某种阴暗的深棕色主调,这种肃穆的庄严使来访的宾客们在踏过门槛的一瞬间便会无意识地噤声。大厅悬梁挑高,人站在正中往上看只能看到巨大的穹顶和四面的立柱;二楼的走廊里有漂亮的吊灯和值得被所有吟游诗人纪念的半个基督残像,但这一切都没有那天盘踞于神坛上的那只猫更吸引我的注意。伊斯坦布尔的习俗要求人们不能伤害猫们,因此它得以高踞神明们的位置,趾高气昂地接受人群的顶礼膜拜。这座寺庙供奉过不同的神,或许它自己也想象不到,有朝一日它会接受一只无名野猫成为新神。

 

但是还是不要忘记去二楼凭窗远望,你可以在圣像旁狭窄的窗子里窥见一些蓝色清真寺错落有致的尖顶和高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样子——务必请不要错过这样的景色,藏于其后的隐喻比它本身的美丽更富有魅力。

 

我们穿过拥挤的人潮,对沿途遇到的不下二十只猫礼貌致意,在街边一家过分拥挤的小餐馆里稍微吃了一些不像样的午饭后(不得不说最好不要对那里的卫生条件有太高的期望值,我差点把夹在生菜里的一条菜虫吃下肚),启程去拜访土耳其皇帝们漂亮又舒适的寝宫,在各色的宫殿、凉亭、花园里闲逛,并且毫不担心会被皇帝的卫兵抓住砍头。说句实话,我也去过不少宫殿,不乏有像卢浮宫或是白金汉宫那样金碧辉煌,令人目眩神迷的;但却很少能看到如此宜居的宫殿:就修造在海边,与城市遥遥相对,高台上有六角凉亭,并不完全透风,确保各个时节的不同冷热需要。皇帝与太后的寝宫自不必说,许多的布置都体现了简便舒适的需要,而并非一味地以显示财力为主。看来欧洲的民间故事或许未必完全是空穴来风,至少在享受生活的能力上,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确实当仁不让。

 

但可惜再一次的,景点本身对我们的吸引力并不如它周围的风景那么强烈。站在高台上眺望对岸的城市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当然并不是说我们能从中体会到帝王统治人民的心情——更多的是看那些起伏的房屋将天际线切割地七零八落,许许多多的低矮的房子拥挤在一起,偶尔露出几条不知道通往哪里的小路;加拉太塔高耸在某一丘峦的顶部,傲然凌驾其上,正与我们借宿酒店大堂里的那幅小油画上的样子相仿佛。

 

所谓“最美天际线”,不过只是这样的一个场景,“最”的名号无非是由炒作,夸张,修饰而成的毫无意义的废话,但抛开所有这些,这样的景色还是很值得一看的:画幅的大半是深蓝色的海面与天空,两者之间是喧闹的人世,是极静也是极动。

 

 

 

三、

 

我们一度想要去拜访加拉太塔,但体力有限,从新皇宫去河对岸,再沿着各色的小巷子一路寻找也是负担很大的一项工作,于是最后不得不宣布放弃。

 

但也不是毫无收获。途中我们经过一家卖些小东西的店面,我看中了其中一种有繁杂刺绣做装饰的笔记本子,幸运的是店铺的老板很“喜欢我”(他一直在用很简单的英语夸赞我“长得好看”,不过我猜这只是一种甜言蜜语的营销罢了,在奸诈这一点上土耳其人简直无人能出其右),主动给我打了一个还不错的折扣;经过某个拐角时遇到几个卖艺的年轻人正大声唱歌,不能说技巧很好,但胜在感情真挚,于是我们给了些钱,又拿手机对着他们录了一小段视频,年轻的音乐家们显然还没什么经验,一羞涩就只顾着对我们笑和道谢。

 

在闹市区里徒步寻找某个特定的目标是很困难的一件事,毕竟你要面对太多陷阱和诱惑:土耳其软糖店还算矜持,卖新鲜水果的便宜摊子遍地都是,小贩们更是不遗余力,总是要你尝一下树莓和橙子或是什么其它的东西榨出来的果汁,酸到令人难以置信,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偷偷倒了一打柠檬进去。

 

于是事实是,我们在日落前只能找到一家还算僻静的酒馆,吃些烤肉喝杯莫吉托来补充体力,至于去爬加拉太塔?嗐,随它去吧。

 

土耳其的瓦罐烤肉,配上饼吃确实别有风味,但可惜在游人如织的伊斯坦布尔,要找到一家正宗的瓦罐烤肉店实在太难了,常常一不小心就把肉烤的过老,让人怀疑自己的牙齿已经提前进入了老年期。还好莫吉托调的不错,总算让我们有一点慰藉。

 

哦对了,说到土耳其的食物,有一件事倒确实值得郑重地提醒一下:不要轻易尝试他们的酸奶。

 

还有路边摊卖的果汁。不要问为什么。

 

烤肉饭倒是值得尝试,但假如饭店不幸给了你一些生菜用来配烤肉的话,记得吃之前千万仔细检查餐盘,尤其是生菜部分,确认那里面没有还活着的——或是死了的——虫子。

 

要问为什么就倒回去看第二部分。

 

 

 

四、

 

有一点需要承认,我们确实花了过分多的时间在伊斯坦布尔漫游,以致于景点们反而受到了冷落。但对于一座像这样在很长时间里同时接受东西方宗教文化与经济活动的城市来说,无论用多么长的时间去探索它,都不会显得十分过分。在漫长的发展历史中,她已经毫无疑问地发展出了独属于自己的艺术风格——主要受到了东方还是西方的影响?这个问题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种艺术风格独特但难称神秘,所有传说中的“神秘”只来源于地域的遥远和某种不可知的恐惧。事实上,伊斯坦布尔几乎是一种艳丽的漂亮,绝不是戴着面纱的那种若隐若现的诱惑,是实实在在的复杂刺绣、瓷砖拼贴、花纹夸张的日用器具和既柔且刚的建筑风格。

 

她世俗化的程度远超我的想象,或许也远超大多数的臆想。色彩艳丽的头巾或是一身黑袍,又或是日常的T恤牛仔裤的打扮,都可以随意融合;做生意的人几乎都会说一些英语,不太高级,但足够日常交流。唯一会时不时提醒你她还是一座宗教城市的是每天定时的布告,吟诵同时回荡于城市里所有的街巷集市,音调陌生,但回声悠长。

 

什么是信仰?在这样的时刻,会很适合外乡人冥思一些这样不着边际的问题。信仰或许也只是某种日常所需,也可以被放在货架上,与日用品们平起平坐。

 

在伊斯坦布尔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在塔下的闹市区里用过晚餐,又去糖果店打包了很多软糖带着散步回酒店。那晚夜色澄明,有一轮下弦月,月色十分的明亮,照得黄金湾的水面像是打散了的一把银沙。当我们走上加拉塔大桥时,身旁车流不息,桥下许多露天饭馆正在热火朝天地营业,站在桥上依稀可以听到人们的争辩与嬉笑声;在我们的正前方,是几座岿然屹立在月光下的寺庙,黑暗的山麓在视野中央划出了一条近乎明晰的分界线:其上是不可侵犯,其下是人间烟火。

 

这就是伊斯坦布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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